我考上大学后,我妈立马向学校申请了陪读。每天晚上,我都不得不和她挤在一张不足一米二的单人床上。我的舍友无法忍受我妈大早上五点多起来,可我妈非但没有一丝愧疚,还反过来指责:“怎么了!我可是有学校批的陪读申请!宿舍也不是你家,你不满意就换宿舍!”一瞬间,我扬名全校,社会性死亡。...
第1章
1
我考上了大学。
虽然离家很近,但我认为这无疑不是一种解脱。
我提前了一天就去了学校报道。
看着宽敞又明亮的六人间宿舍,我心里是无比的窃喜。
可惜我的窃喜只持续了一周。
这一周里,每隔两个小时我妈就会打来电话。
只要我不是在睡觉,她就会掐着表,风雨无阻的打来。
周末时,系里临时加了一节思想政治教育课。
我把手机关了静音。
下课后,我的手机里显示有二十三个未接来电。
我妈打来了二十个,剩下的三个是从小到大唯一一个和我关系好的朋友。
我朋友给我发了一条语音:
“卉卉,你在干什么?你妈急疯了满世界找你!好像是有什么急事,你看到了就赶紧给阿姨回过去。”
我看着屏幕里我妈的手机号犹豫不决,迟迟按不下回拨键。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劈头盖脸的责骂,亦或是带着哭腔的埋怨?
我妈这一次选择了后者。
我妈歇斯底里的哭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像针一样刺入我的耳朵:“高卉!你知不知道我满世界找你!”
“我真的要吓死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一瞬间,不由我自己控制的愧疚翻涌着席卷而来。
我放软了语气说:“妈,系里临时加了课,我没和你说,我没事的妈,我好好的呢。”
听到我的话,她的哭泣没减分毫,反而愈演愈烈:“你不接电话是不是要急死我?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一点儿都不在乎我这个当妈的感受!”
我抿着嘴沉默。
任由着她发泄完,我闷声向她道歉。
我说:“对不起妈,我错了,下次不会了,你别生气了。”
她又训斥了我一会才挂了电话。
外面的骄阳似火般耀眼明媚,我却在这样好的天气里,一点气也喘不上。
脖子放佛被人用力的扼住。
我妈根本就没有急事。
两个小时联系不上我就和天塌了一样。
2
从那天起,我妈给我打电话更加频繁了。
她开始在半夜给我打电话,只为了听到我嘴里的一句‘我很好,我现在在睡觉’。
十一点熄灯,我准时爬上床闭起眼睛。
凌晨一点,她打来。
凌晨三点,她又打来。
凌晨五点,她再一次打来。
她甚至都要从我嘴里知道,我在这两个小时里做了什么梦,有没有流口水,有没有盖好被子。
她不知道的是,我根本睡不着。
手机提心吊胆的嗡嗡震动声,像是来催命的恶鬼。
我怀疑我妈根本就不是人类,她不需要睡眠,而作为她的孩子,我也同样不需要。
害怕影响到舍友的休息,每次我都是缩在被子里,小声接电话。
可这仍旧是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她们。
这天我比往常回宿舍要提前了一个小时。
我的胃很不舒服,止不住的干呕和恶心。
我已经在厕所蹲了半小时,可依旧什么都吐不出来。
突然有人推开洗漱间的门进来了。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清楚的听到了我两个舍友的对话。
一个舍友讥讽的说:“高卉是二十岁的巨婴吗?这么黏着她妈,怎么不把她妈装行李箱里带过来?”
另一个舍友阴阳怪气的调侃:“就是!看她那样吧,离了她妈好像活不下去了一样,她不会是恋母吧?哈哈哈……”
哗啦啦的水声和她们肆无忌惮的讥笑混在一起。
这些带着刺的诋毁,我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
从小到大,因为我妈,我忍受着周遭人的白眼和讽刺,连一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没有。
下一秒,我推开了厕所的门,就那样猝不及防的站在了她们眼前。
她们愣了一下,然后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影响大家的休息了,以后我会改,尽量不影响到你们。”
我又说:“下次如果你们对我有意见,我希望你们当面对着我说,而不是像这样在背后说我...好吗?”
她们垂着头不说话,继续忙着手里的动作,没有回应我。
3
我爸死的早。
从小到大,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我妈的掌控和监视之下。
她对我实行零容忍的严打,只要不顺她的心意,她就会痛下狠手。
她说一次严打,永不再犯。
以及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我让你笑你就得笑,我让你哭你就得哭。”
我不是没有反抗过,可只要我一有试图抗击她的苗头,她就会将我扼杀,然后变本加厉的还回来。
她咆哮着回答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妈!”
高考结束,我的成绩很好。
她在我家那栋厂房宿舍里,炫耀了整整一个月。
那架势,似乎是她考上了。
报志愿时,我想学法律,想考去那个沿海的大城市里学习。
我妈听到我的话立刻皱起了眉毛。
她的眉毛一皱,我就知道她不高兴了。
她说:“离家那么远!我去看你多不方便?来回车费还那么贵!”
她逼我念了一个离家近的大学,逼我选了一个她喜欢的专业。
我要住校的事情深深刺痛了她。
这让从没和我分开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她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焦虑。
她要我除了睡觉,其他时间必须随时接她的电话。
我觉得她的要求很无理。
更令我绝望的是,我明明都如她所愿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她为什么不能遵守她之前的承诺,稍微放松对我的控制。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
在那天我和她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在她错愕的双眼里,我歇斯底里的咆哮:“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囚犯!我是一个独立的人、真正的生命!”
“从不是你在游戏里面的小人儿,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操控着我的一生!”
“你承认吧!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不过是为了控制我,让你自己重活一回!”
我一股脑的把压抑在心里快二十年的想法宣泄而出。
她愣怔的看着我。
过了半天,她似是反应过来,她怒气冲冲的走向我,像往常那样高高的扬起手。
她的指缝里满是泥垢,黄色的厚茧布满了掌心的每一寸皮肤。
她的巴掌又要落在我身上时,我奋力的推开了她。
她被我推倒在地上,眼睛里装着盛大的怒意,她把牙咬的咯吱咯吱响。
她说:“高卉!你现在能耐了是吗?敢和你妈动手了?”
她狼狈的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孱弱的手臂却没办法支撑起她臃肿肥胖的身躯。
我笑出了声:“我都快二十岁了,你以为你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打我?”
4
我的高兴只持续到她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下一秒,她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一样,一头撞向旁边的梳妆镜。
她扬起头颅一下又一下重重的砸向镜子。
镜子的碎片像雪花一样碎裂,漂浮在令人窒息的空气中。
我的笑僵在了嘴角。
她歇斯底里的吼叫着:“高卉!是不是我死了你就高兴了!是不是!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当着你的面撞死!”
碎裂的镜子上逐渐染上鲜红色的血痕。
我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粗,我根本圈不住,只能手忙脚乱的扯她的衣服,试图让她停下来。
她猛地扭过头,她的额头已经血肉模糊,还扎着碎掉的玻璃。
熟悉的愧疚和自责再一次把我淹没。
她红着眼睛吼道:“你拦着我干什么?你不就是想让我去死吗?我就如了你的愿还不行吗?”
我抱着她的腰把她拽回了地上,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瞪着她。
我踩着一地的碎玻璃挡在她面前。
可这根本阻止不了她对我自虐式的报复行为。
她又开始扬起手猛地扇自己巴掌。
清脆的掌掴声混着她带着哭腔的埋怨,就在这逼仄狭小的房间里响起。
我崩溃的大哭,我扯着她的胳膊,一遍又一遍的向她道歉:“对不起!我错了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我跪下来求着她,她才肯跟着我去医院。
她包扎伤口时冷笑着说:“你最好真的知道自己错了,记住,永远永远都不要违抗我!”
在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活的连个狗都不如。
我是一个傀儡,不配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她就是我的全部。
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说:“我知道了,妈妈,都按照你的意思来吧。”
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妈每隔两个小时的电话。
这样的生物钟已经刻进了我的骨髓。
就连手机静音,我都能在她打给我的下一秒立刻接起来。
上课时,我妈又打来了电话,我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然后照常和她汇报。
回到教室的时候,杨教授已经站在后门等我了。
杨教授是一个教我们专业课的老太太,德高望重却又不苟言笑。
她皱着眉毛盯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说:“高卉,你说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让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抛下我这个快六十还在讲课的老太太去接电话?”
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都扭过头来看我,然后对着我窃窃私语。
我闷声说:“对不起老师,是我妈打来的,我每隔两个小时就必须要接一次我妈的电话。”
5
杨教授愣住了。
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来,她从没听过这么荒诞离奇的事情。
可她所认为荒诞离奇的戏码早就成了我每天都会上演的日常。
她清了清嗓子让我回到座位上,她也重新开始讲课。
下课后,她把我叫去了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是单独的房间,里面还配了洗手间和休息室。
我局促的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的抿着她递来的热茶,她犹豫着开口:“小高...你愿意和老师说说你的情况吗?”
我对杨教授并不陌生。
她每次布置的作业都很难,可她不是故意为难学生。
只要上课认真听她讲过,做起来就没那么无从下手。
有好几次,她都在课上对着我的作业毫不吝啬的夸奖。
我常常能从她的眼里看见那种惜才的目光。
她拍了拍我的肩,她说:“没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找你来也是有别的事,这次数学建模比赛,我向系里极力举荐你,你有没有兴趣?”
我攥紧了手里的杯子。
热烫的茶隔着杯子一点一点灼烧着我的手心。
我是心动的。
可不知道我妈会不会同意。
杨教授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她皱着眉毛说:“年轻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搞砸了也有老师给你担着!怕什么!”
她又说:“人就只活这一辈子,如果这短短一辈子都不能随心所欲,那就是白活了!”
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杨教授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就算快六十了,她还坚持做美甲染头发。
那头自来卷的短发,有时被她染成粉红色,有时又染成青灰色。
她常常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吃辣条一边批作业。
她活的自由自在又无拘无束。
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为什么我却不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她身上那种肆意又洒脱的感觉深深吸引了我,我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先问我妈的意思,自己先做了决定。
6
我没有告诉我妈。
我为自己快二十年来的第一个秘密而感到格外的开心。
这颗叛逆的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因为要参加数学建模的比赛,杨教授作为我的指导老师,我顺理成章的把学习地点从图书馆换成了她的办公室。
她在阳台上养了几盆草,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绿色的嫩芽,是富有生机的颜色。
没有课的时候,我都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和一摞报告敲敲打打。
我让她去休息,她开玩笑的说要盯着我,怕我偷懒拿不到奖给她丢了面子。
杨教授的看法总是那么的一语中的,她一下就能指出困扰着我的问题。
她像是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唯一的灯塔。
晚上十一点,手机还没响起时,我已经把手放在了屏幕上,准备按下接听键。
下一秒,我妈就打电话来了。
我按下接听键对着电话那头说:“妈,我很好,我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
这脱口而出的谎话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有条不紊的应付着我妈的每一个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心灵感应,我妈察觉出了我语气里那近乎不可闻的端倪。
我妈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真的在宿舍吗?现在打视频我看看!”
我强忍着惊慌解释:“妈,我真的在宿舍呢,现在都熄灯了,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呀。”
我拒绝了她打视频的要求。
她立刻大声的质问我:“你嘴里还有没有一句实话!小小年纪谎话连篇!打视频,别让我说第二次!”
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杨教授突然一把夺过我的手机,她对着我妈冷笑:“我是高卉的老师,不知道还以为你女儿是犯人呢!她现在在我办公室里做实验,咋了?”
她又说:“我的意思就是学校的意思,你有什么不满意找学校去,挂了!”
挂了电话后,杨教授就把我的手机关了静音。
她掰着我的脑袋让我的脸重新回到屏幕上。
她说:“好好干活!不许偷懒!有我在这,我看谁敢打扰你!”
这或许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人肯站出来为我说话。
不管是同学还是老师,他们对我更多的是无声的怜悯和同情,或是白眼和嘲讽。
他们同情我的遭遇,嘲讽我的懦弱,却从始至终没有人站出来因为我而说一句话。
我开始不接我妈的电话。
就算接起来面对她劈头盖脸的责骂,我也只会说:“我很忙,没有要紧事不要来打搅我。”
我开始知道尊严两个字的含义,明白独立个体和附属品的差别。
我就这样一点点夺回被她霸占掠夺的一寸寸领土。
我妈又像之前那样,给我的朋友打,又找到我舍友的电话,给我舍友打。
舍友默不作声的把电话递给我,就算她刻意的掩藏眼睛里的同情,却仍旧抹不去分毫。
我对着舍友一字一句的说:“你告诉我妈,就当我死了。”
7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我脑袋里放佛炸开了烟花。
我让她们把我妈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我以为我终于打了一场胜仗时,我妈拎着大包小包突然来到了我宿舍。
我和舍友有说有笑的下课回了宿舍,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她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身影。
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她睨了我一眼,然后冷哼着说:“我已经替你向学校申请了陪读,搬来你宿舍和你一起住。”
我努力的抠着门板,试图让自己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我质问她:“你为什么要搬来我宿舍?你自己在家住不挺好的吗?就是为了报复我?”
她说:“你以为我想啊?厂区宿舍搬迁,要花五六万才能搬进新房子,老房子又破又旧,我没有地方住,我是你妈,搬来你宿舍不行吗?”
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以我的名义拿到了陪读的申请。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久违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我妈自顾自的说:“我在学校陪你多好啊,你除了学习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每天帮你洗衣服收拾床铺打扫卫生...”
几个舍友好半天才回过神,她们对我妈礼貌的打招呼:“阿姨好,我们是卉卉的舍友。”
谁知我妈却嗤笑一声:“你们居然还懂得礼貌?我女儿一直都很乖从不忤逆我,直到她上了大学,和你们这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就是你们带坏了我女儿!”
舍友们愣住了。
我气得连忙打断了她:“妈!你在说什么!”
我妈像是炸了毛的猫,大叫起来:“我说的有错吗?你是不是上了大学离开了我才变成现在这样?不是她们带坏的那能是谁?”
她连珠带炮的倾吐着她这么久的以来对我的不满,我张大嘴试图反驳她。
可她就那样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不是隔着电话。
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舍友们面面相觑,没敢再看我,各自去忙各自的事了。
托她的福,我才和舍友稍稍缓解的关系,顷刻间就如坠冰点。
我妈说:“好了,你之前不接我电话的事情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她又说:“还在那愣着?还不赶紧过来帮我收拾东西!”
她那口气,倒像是她宽容大度不和我计较了一样。
我麻木的从地上的编织袋里,一件一件拿出她发黄的旧衣服,和过期变质的腌酱菜。
我终于意识到,不论我怎么做,都不能摆脱她对我的控制。
如紧紧缠绕的藤蔓,我与她病态共生。
第2章
8
我和我妈两个人挤在了一张不足一米二的单人床上。
夏夜的傍晚,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是无比的黏腻,混合着满是汗味的恶臭。
窗外的知了声响个不停,宿舍里是前所未有的闷热,舍友们辗转反侧的窸窸窣窣里还夹杂着小声的抱怨。
因为我妈不让开空调,也不让开窗。
她说,睡觉开空调会得空调病,而开窗会吹着脑袋中风。
床很小,我和我妈贴的很近。
她震耳欲聋的鼾声就响在我耳边,就连她动动手指的细微动作我都能察觉到。
她一翻身,胳膊就压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紧紧的合上眼皮,却没有一丝睡意。
第二天,我妈五点就爬起来了。
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嗬’的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还记得在家里的水泥地,床脚都是她怎么也擦不掉的痰渍。
这个毛病是她还住在村里时就有了。
可这是宿舍的瓷砖,不是家里的水泥地,也不是村里的土堆。
她摸索着走向门口,下一秒,头顶的大灯啪的一声就被打开了。
顿时,各种吸气的啧啧声层出不穷。
可我妈置若罔闻,她端着杯子钻进洗漱间,叮叮当当的洗漱去了。
我立刻跳下床刚关了灯,在洗漱间里我小声的劝着她:“妈,宿舍是公共环境,你这样会打扰我舍友们休息的,你洗漱的声音也小一点。”
我妈呼噜呼噜刷着牙,牙刷在嘴里翻搅,她什么也没说。
我转头出去叠被子的功夫,我妈出来又打开了灯。
随着刺目的光线亮起,我的舍友贺清明忍无可忍的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她对着我妈没好气的吼道:“阿姨!你有完没完?宿舍不是你家,看不见我们还在睡觉?”
可我妈非但没有一丝愧疚,还反过来指责贺清明,我妈说:“怎么了!我可是有学校批的陪读申请!宿舍也不是你家,你不满意就换宿舍!”
我妈又说:“都几点了还不起,你爹妈是怎么管教你的?和我这个做长辈的就这么说话?没教养!”
贺清明咬着牙又躺了回去,我妈还是不肯罢休,她挣扎着要爬到上铺去,努力的探着手想掀贺清明的被子。
我抱着她的腰小声哀求着说:“妈...妈!你别这样行吗!”
我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扯到了地上,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拍着胸口说:“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别让我难堪了行吗!”
我又说:“算我求你了!你别为难我的舍友,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9
不管我怎么哀求我妈,我妈丝毫都不知收敛。
因为她一个人的到来,整个宿舍被她搅的天翻地覆。
她甚至会把纸篓里用过的卫生纸捏出来擦地,顺便指责我们不知道节约。
我们家虽然穷,却也根本没到这种地步。
我妈还洋洋自得的说:“你们就偷着乐吧!我现在照顾我女儿,顺便也照顾了你们。”
她又说:“是你们沾了我女儿的光,要不是我女儿在,谁乐得伺候你们这群人!”
在舍友异样的眼神里,我羞愧的难以启齿,也无地自容。
因为我妈的一举一动都和我捆绑在一起,她代表了我,我也代表了她。
舍友对我妈的不满好怒气顺理成章的牵扯到了我身上。
她们会小声的在一起议论我,戏谑的调侃我。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最终,走投无路的舍友纷纷选择调换宿舍或者干脆搬出去住。
我妈看着除了我俩就空无一人的宿舍,她居然还很高兴。
她满不在乎的笑着说:“这下好咯!这六人间现在只有咱俩住,和她们一样的钱却能住大房子,真爽快。”
从她嘴里,这里彻底变成了我和她的新房子。
全校都找不出来一个人敢住进我和我妈的宿舍。
杨教授知道了这件事后,出于好意向我介绍了校外五百块钱一个月的小单间。
我有奖学金和助学金,五百块钱一个月算不上什么难,咬咬牙也就住了。
可我妈并不同意,她用手指头一下又一下的狠狠点着我的脑袋,她说:“你是不是傻啊?宿舍一学期才八百块的住宿费,这么多年书你都白读了吗?这点账你都算不明白!”
她死活都不愿意搬出去。
我和我妈的事情在学校越闹越大。
我成了学校的知名人物,我不管去干嘛,只要在学校里就能听见关于我的议论。
这一切全都拜我妈所赐。
我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头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我会无缘无故的干呕恶心,头像要裂开一样的疼。
我第一次萌生出了死亡的念头。
是不是只要我死了,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在一个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早晨,我去食堂买了包子和豆浆带回了宿舍。
我妈坐在小马扎上,狼吞虎咽的吃着早餐,她吧唧嘴的声音真的很难听。
我走进洗漱间,反锁好门,把枕巾和毛巾捆在一起,一头连在水龙头上,另一头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洗手台离地不到一米。
我知道,只要我还有一丝求生欲,完全可以站起来。
可我也知道,我再也没了一点活下去的念想。
强烈的窒息感带给我的是从头到脚的解脱。
眼前的视线渐渐开始模糊不清,我却能看到从小到大我和我妈相处时的每一个一闪而过的片段。
我依稀听到了咣咣的砸门声。
10
下一秒缠在我脖子上的毛巾就松了,数不尽的新鲜空气争先恐后的涌入我的肺里。
我瘫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
眼泪都流了出来。
还没等我缓过来,我妈先狠狠的扇了我一巴掌。
她站在我面前,叉着腰痛斥我:“高卉!你能耐了你!你现在还学别人自杀是吧?你想用自杀来威胁我!”
我没说话,静静的看着她像疯了一样把洗漱间的瓶瓶罐罐全都砸在了地上。
她还嫌没出够气,又扯下淋浴头对着我浇。
冰凉的水从我的头顶开始一点点蔓延。
随便吧,随她闹吧。
她能拦我一次,还能永远拦着我吗?
可事实证明,我又一次错了。
我妈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的跟着我。
上课时,她会一本正经的坐在我旁边。
我洗澡上厕所也不许关门,因为她把门锁砸烂了。
只要她想,她随时都可以冲进来。
我不明白,我明明已经竭尽全力的反抗了,可为什么换来的却是更严重的代价?
我每天都提不起精神,常常看着窗外的树叶发呆。
我不再去杨教授的办公室,而数学建模比赛我也不想再参加。
杨教授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还找我当面谈话过好几次。
我对着她淡淡的说:“杨教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比赛还久,你再找一个优秀的同学也来得及。”
杨教授揉了揉我的头发,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她说:“好孩子。”
后来,我妈突然在某一天开始督促着我忙数学建模的事情。
她之前一直都是反对的,可现在的态度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她张口闭口就是她的脸面,她的荣誉,让我给她争光。
我妈搬来报告,又帮我打开电脑。
她又切了水果,又倒好了我最爱喝的花茶。
她说:“卉卉,好好搞这个什么数学,你们学校说了,不仅能拿到奖争光,还有奖金呢!”
我说:“我不会,我一点思路都没有,如果你自己喜欢,那你来参加好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我脑袋里除了一团乱麻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妈气的不轻,她骂我脑子有病。
我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啊,我就是有病,从小到大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有抑郁症,你听进去了?”
我妈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她咬着牙说:“什么抑郁症!那都是骗人的,都是瞎扯!”
她又说:“我看这都是你不想学习的借口!”
11
我让我妈带我去了医院。
既然她说我是胡扯,那就让医生来证明。
我妈刚开始还不同意,可后来一提到数学建模,她也就同意了。
她撂下狠话:“医生要说你是没病装病,我看你到时候还找什么借口!”
坐在诊室里,我对面的医生是一个头发已经白到两鬓的男人。
我妈在一旁黑着脸,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面对医生的询问,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妈的耐心只维持了十秒钟,她戳着我的脑袋大声的质问我:“说啊!医生问你你怎么不说!不是你要来的吗!来了你又不说!”
她嗤笑着又说:“你不是有抑郁症吗?当着医生的面你怎么不寻死觅活的?装不下去了?”
医生听不下去打断了她:“够了!你别再刺激她了好吗?”
我妈不以为然,她继续扯着大嗓门说:“小小年纪谎话连篇!我拼了命当牛做马拉扯你长大,我都没抑郁,你怎么会抑郁!”
我再也忍不住崩溃的大哭,我冲着她扯着嗓子咆哮。
医生推着把她赶了出去,才结束了这场荒诞的闹剧。
后来我断断续续的说了自己这快二十年以来的境遇。
我说:“我常常是清醒时觉得在睡觉,在睡觉时又很清醒,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只要我死了,大家都会过得很好。”
医生又给我做了一系列检查。
他一边写病例一边说:“我看你妈才是病的最重的那个。”
医生让我好好吃药,以及逃离我妈。
他说因为我被我妈变态的控制欲控制的太久了,有很多能反抗的时候都不敢去反抗,这已经成了一种固化思维。
他还说,我妈其实早就已经没我想象中的那样高高在上。
出了医院,我妈还在喋喋不休说医生开的药很贵,即使我买药并没有花她的钱。
我开始按时吃药。
那些小小的药丸有很大的副作用,我每次都会手抖的无法控制。
可它们却能换来我心里久久的安宁。
我知道,吃药不是长久的办法。
只要我和我妈还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再去寻死也是早晚的事。
突然杨教授开始有意无意的叫我去她的办公室。
基本上三天两头我就要去一次。
她一本正经的说:“最近我很忙,很多以前的文件档案没时间整理,你多来帮忙。”
她嘴上说着让我整理,可那些文件档案都整整齐齐的按照日期放在一起。
这不都已经整理好了?
我实在闲的不行,可一说要走,她却又顺嘴编出来别的借口。
渐渐的,我呆在她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有时候晚上宿舍关门了,我还会在她办公室留宿。
办公楼我妈是进不来的。
她一个电话打到了杨教授那里,结果却被杨教授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
见我妈的次数慢慢减少,我才觉得我又活了过来。
杨教授在她办公室的休息间里特意给我放了一张行军床,有枕头有被子。
静悄悄的夜里,我盖着松软的被子躺在床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窗台上的那盆绿芽。
内心是无比的宁静和惬意。
12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我还是没赶上数学建模的比赛。
但杨教授说没关系,我还有很多机会。
她在系里力荐我参加各种比赛和项目。
她说,这样子我考本校的研究生会更方便,其次去找工作时的履历也会很好看。
她还说,我这样好的学生,不能自甘堕落的活着,她会拼尽全力的拉我一把。
她的鼓励让我信心倍增,我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新的比赛中。
这天,我正在和杨教授讨论课题,我在白板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公式和数据。
这是我研究了整整半个月的心血,而在今天我才找到了突破口。
突然走廊上传来沉重又急切的脚步声,我听到这个声音时,下意识的猛地一颤。
我妈气喘吁吁的踹开了办公室的门。
她站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么多年她的一举一动早就已经让我形成了条件反射。
就算我刻意忘记刻意回避,身体都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做出反应。
我妈一见到杨教授,就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我还不知道你心里存的什么心思吗!”
她扯着嗓子怒吼道:“你自己生不出孩子,怕没人给你养老,你就要来抢走我的孩子?”
这个点正是保安交班的时候,我妈是趁着交班的间隙才能闯进来的。
我妈身上宽松的长袖已经被汗水浸透,泛着白圈的汗渍晕开在她身上一大片。
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汗臭。
杨教授的第一反应是掏出来手机找保安。
我妈就要径直朝杨教授走过去,而我见状立刻挡在了她身前。
我皱着眉沉声问:“你是疯了?这里是你闹事的地方吗?楼上就是校长办公室!”
一提到校长,我妈的嗓门拔高了一个度:“校长?我就是要闹到校长那去,你们学校的老师明目张胆的抢别人孩子,我看他还管不管!”
我妈情绪激动,唾沫星子像洒水壶一样往外嗞。
我妈瞪着豆豆眼环顾四周,最后又把视线落回打电话的杨教授身上。
她突然伸手推我,让我猝不及防。
我立刻反应过来挡在杨教授身前,我妈却一扭脸奔着白板跑了过去。
她像个炮弹一样就冲了过去,拿着黑板擦开始胡乱的擦着我亲手写在上面的一笔一划。
她仍嫌不够,干脆直接把白板推倒,整个人躺在上面,用衣服开始蹭。
她嘴里还嚷着:“我让你比赛!我让你做项目!我现在擦掉了,看你还怎么比,怎么做!”
我和杨教授被我妈的所作所为愣在了当场。
我妈不惜毁掉我的全部来夺回她对我的控制权。
可白板上写着的只是推导公式和演算,真正的数据早就写在了报告上,刻在了我脑袋里。
原来我妈啊,是真的蠢。
13
这是我突然才意识到的事情。
与现在的我而言,对她来说就是降维打击。
我妈只是个小学文凭的村妇,我爸活着时,她靠我爸,而我爸死了,她就靠着我。
她靠着引以为傲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让我爸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还跑出去拉货。
我爸是大车司机,因为长期积攒的疲劳和压力却得不到丝毫喘息的机会,终于在那天的雪夜里,他突发心梗去世了。
我对我爸的影响很模糊,只记得他很疼爱我,他会塞给我零花钱,让我去买冰棍。
过生日时,他还会送我毛绒玩具和芭比娃娃。
可这些被我妈发现后,我妈当着我和我爸的面,把这些东西撕了个粉碎。
我妈叉着腰吼道:“她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你知道吗?我辛辛苦苦培养她,你就只知道教她玩物丧志?”
她又说:“我真是后悔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废物,钱挣不下,孩子也不教好,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后来我爸如她所愿的死了。
我妈似乎是被我爸的死刺激到了,她开始把她所有的期待都压在了我身上。
她盼着我能出人头地,盼着我能让她后半辈子风风光光。
她没有本事,却要让我有天大的本事。
以前,她能靠着年纪和血缘压制我。
而现在,她做不到了。
她狭隘的认知和眼界宣告着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而我还年轻,我还有无数种可能。
自虐是吧?
那你就虐吧,我再也不会拦着你。
不出我意料的,我妈见擦干净那张白板对我来说没什么作用后,她就牟足了劲把脑袋往墙上撞。
她一边偷偷瞥着我,一边撂狠话威胁,她说:“是不是把我逼死了你就满意了,高兴了?我现在就撞死!闹出人命来,看你们学校怎么收场!”
我现在才发现,她是收着劲的,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实际上却不会怎么疼。
她见我没什么反应,又一咕噜爬上了窗台。
她咽了咽口水,还是鼓足勇气朝窗外探了半条腿。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她说:“高卉!我现在就跳楼!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是你把自己亲妈逼死!”
我掏出手机反手就报了警。
她瞪着眼睛威胁我:“我告诉你,你报警了也没用!我现在就跳下去。”
我风轻云淡的说:“那你跳吧,趁警察没来,正好也没人会拦着你。”
我知道她比谁都惜命,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真跳下去。
杨教授在一旁说:“你刚刚擅自闯入我的办公室,又大吵大闹的行为我已经用手机录下来了,大家不像你分不清是非黑白。”
她又说:“不是谁跳楼谁就有理了,你记住,你才是施害者,而不是受害者。”
14
杨教授只用一句话就简单概括了我妈的手段。
我妈用自虐来逼迫威胁我。
最终明明是施害者,看上去更像无辜的受害者。
而真正的受害者,倒像是忘恩负义的施害者。
我妈眼珠子一转,立马改口说自己不跳了。
她撑着身体想从窗户上下来,可她那比木头墩子还粗的大腿却卡在了窗台上。
她试了好几次,终于害怕的慌了神。
她手足无措的冲着我伸出了手,她焦急的说:“高卉!你没看见你妈卡住了吗?还不赶紧拉我一把?”
刚刚口口声声还说要自杀的我妈,现在却迸发了前所未有的生存欲。
她涨红了脸,拼尽了全力想把腿从窗台上拔下来,她恼火的对着我破口大骂,骂我不孝,让我去死。
我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很快警察就来了,原本是劝阻轻生女子,现在变成了解救欲轻生却被卡住的小丑。
消防员拿着钳子试图剪断困住我妈的铁栅栏,金属碰撞的声音把我妈吓得扯着嗓子嗷嗷叫,还挥舞着四肢胡乱的挣扎。
终于,闹剧以我妈被警察和消防员轮流做思想教育工作而收场。
期间我妈还一股脑的把责任都推卸在了我身上。
她努力的辩解:“你们里面也有做父母的,当一个单亲母亲是多么的不容易,要不是她逼着我,谁又想这样?”
自那之后,我妈每天都要上演一场自杀的戏码。
我早已变得无所谓。
她要去闹就尽管闹,除了这手段她还能拿得出什么?
我干脆也不回宿舍住了,彻底住在了杨教授的办公室。
我妈见不上我,变得消停了不少。
偶尔见到我时,身上也没了那种嚣张的感觉。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写作业,对面的杨教授突然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她兴奋的说:“系里有几个名额,可以去参加外地的学术研讨会,小高,这可是好机会啊!”
她高兴的在屋里踱步。
第二天杨教授就再一次力排众议,直接把这次的名额分给了我。
我回宿舍收拾衣服,我妈见到了问:“你好端端的收拾东西干什么去?要出远门?是那个学术研讨会?”
她早就已经知道了,却偏偏要再问我一遍,以此来确认我有没有撒谎。
我点点头,说了声是。
她阴阳怪气的说:“不许去!一看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杨教授,你跟她关系这么好,干脆去做她的女儿好了……”
我冷笑一声说:“我倒是想啊,你以为我想做你女儿?”
我妈被我气得脸都白了,她猛地站起来,却又晃晃悠悠的撑着头扶住了桌角。
15
她又头晕了。
我妈一直都有高血压,这与她易怒易爆的脾气和习惯油腻的饮食都脱不了干系。
可她却说是被我气的。
我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扶她,她却突然缓过劲来指着我鼻子骂:“我这么多年养了一个白眼狼是吧?我让你不许去就不许去!除非让我跟着你一起去。”
我妈很喜欢那个五光十色的沿海城市。
她以前在新闻上看到时,总是会忍不住感叹为什么当初没有在那边嫁个有钱人。
我爸死了后,我妈并不是没有生出再嫁的念头。
她没有见过世面,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的推销自己。
她自以为是的态度,瞧不起这个,又瞧不起那个。
可她不知道她才是别人瞧不上的。
最后她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说什么不再婚都是为了我好,怕影响我学习。
我看着我妈满是横肉的脸说:“妈,你又想怎么逼我,这次是要撞墙还是跳楼或者割腕?”
我又说:“我早就经济独立,现在你还是靠着我的奖学金活着,你醒醒吧,我早就不是你能随意摆布的傀儡了。”
我妈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又没办法反驳我。
我以为我妈会就此作罢。
没想到我低估了她对自己自尊的认知。
我还在上课时,有两个校领导敲门进教室,点名让我跟着出去。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多说,只是说让我好好劝劝我妈。
他们说:“学校知道你情况特殊,才同意了你的陪读申请,可是你要知道,学校终究是学校,如果你不能制止你妈,学校不止会撤销了你的陪读申请,还会让你休学。”
我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妈到底做了什么?
跟着领导去了食堂,扒开黑压压的保安和人群后,我才明白了。
我妈端着一碗饭,指着上面焦黑看不出形状的东西说:“这就是你们学校的卫生条件,我现在在里面吃出了死老鼠,你们怎么赔!”
我妈滔滔不绝的对着围观的学生,绘声绘色的描述她是怎么在菜里面找到死老鼠的。
学生们窃窃私语,有的还掏出了手机拍视频。
保安和领导疏散着围观的学生。
后来调了监控才发现,一切都是我妈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她看四下无人就趁机从口袋里把老鼠扔到了饭菜上。
她为难完食堂大妈又开始为难校领导。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还坚持一口咬定就是学校要毒死学生。
我跟着她在人堆里下不来台,大家都知道她是我妈。
我强撑着给大家道歉,我妈却还在那不依不饶。
我咬着牙小声说:“我同意你跟着我一起去了还不行吗?你有完没完?”
我妈一听,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满意的闭上了嘴。
16
来回的机票钱要自费。
我订了两张飞机票,然后把手机递给了我妈让她确认。
我妈乐开了花,高兴的去翻衣柜,把过时的丑裙子往自己身上套。
她对着镜子摆弄着。
她说:“你以为是我想去旅游享福啊?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怕你在那边水土不服,我帮着照顾你吗?”
我没说话,默默的掏出手机改签退票。
我和杨教授的飞机是一班的,而我妈的飞机比我们晚了两个小时。
去机场的路上,我妈的语气里是难掩的兴奋劲,她喋喋不休的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呢,机场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这下好了。”
“等我回来以后就和村里的那几个老婆娘炫耀去,让她们瞧不起我,也不知道是谁瞧不起谁呢!”
下车后,我妈看着高大的建筑愣神,她像到了旅游景点一样,对着手机咔咔一顿拍,还拉着我让我给她拍几张。
今天出门时,她特地带了金戒指和金耳坠,还擦了紫红色的口红。
我皱着眉毛说:“再不进去就误了。”
我妈噎了一下,然后紧紧的挽上了我的手。
她平时嚣张跋扈的样子烟消云散,现在的样子像个又紧张又害怕的小孩。
在机场,我把行李托运,然后又借着上厕所的借口,把我妈一个人扔在了候机的椅子上。
我妈一直沉浸在兴奋劲里,拿着手机四处拍照。
等她反应过来开始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混进了准备登机的队伍里。
我就那样远远的、静静的望着她。
望着她独自一人在陌生环境里手足无措的身影。
她给我打电话,可我的手机早就关机了。
她焦急的四下张望着,努力的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找到我。
她开始拽着从她身边路过的陌生人,她张着嘴一遍又一遍的问她的女儿去哪儿了?
她比划着我的身形,喊叫着我的名字。
愤怒的声音里居然夹杂着细弱的哭腔。
我攥紧了登机牌,义无反顾的走向了远方。
17
我回了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出去。
趁着我妈回老房子住,我手脚麻利的收拾着宿舍的东西。
后来学校封校了整整两年半。
我妈连口罩都不戴,就敢去学校找我,最后被学校的保安哄走。
她再也没来过,因为村里也封了。
我偶尔才会大发慈悲的接起她的电话,或是敷衍的回一两句消息。
我妈就在我这样日复一日的磋磨下,她终于也意识到了我再也不是她牢牢掌控的物件。
我是一个独立的、真正的生命。
当她和我挤在那张局促狭窄的小床上,眼睁睁的看着我平白无故的遭受着别人的白眼和讽刺时,她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的越界和剥夺吗?
我猜她一定清楚,她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是有多么的过分。
可她已经习惯了把我当做一个她的私人物品来对待。
大四时,我顺利考研考上了本校。
毕业答辩的时候,杨教授作为我的导师舌战群雄,硬生生把我的毕业论文夸上了天。
有个老师终于忍不住扶头叹气说:“杨老师,你知道我们指出不足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高卉肯定是我们这一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了……”
杨教授十分傲娇的说:“我不听我不听!她这论文可是我指导写出来的,你们这不就是说我不行吗?”
我咬着嘴唇努力憋笑。
她看见我在台上的样子,冲我俏皮的挤了挤眼睛。
毕业那天,杨教授搂着我的肩膀拍照。
她拍掉我刚要举起来的手机,然后拿出一个拍立得。
她说我土,现在年轻人都用拍立得。
她把镜头反过来,贴着我脸自拍。
咔嚓一声轻响,一张空白的相纸弹了出来,她捏着相纸的边缘,对着猛吹。
慢慢的,图像才显出来。
照片上是我和她的笑脸。
她那一头火龙果色的头发在照片上格外的显眼。
她咧着嘴笑出了声,下一秒她突然扭过头问:“你看没看你研究生的导师是谁?”
我点点头说:“张老师。”
她用大拇指指向了自己,她的眼睛弯弯的像一轮月牙,她说:“是我!我可是把你从张老头手里抢过来了!”
我紧紧的抱住了她。
“哎呀!我都快六十了,你再搂着我的腰,我就喘不上气了!”
她一次又一次的试图拯救我,像漫漫寂寥的永夜里唯一璀璨的那颗星。
她像个拿着刀的战士,试图劈开紧紧缠绕在我身上的藤蔓,抚慰我的伤口,治愈我的灵魂。
18
暑假的时候,我跟着杨教授做项目赚学费。
这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接起来才知道是村里那几个和我妈不对付的婶子打来的。
她焦急的说:“你妈中风了!现在人在医院呢,你快点来一趟吧。”
我妈在医院里抢救。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旁边站着给我打电话的婶子,她们几个人小声嘀咕着我妈。
“她中风不是活该吗?谁让她成天里摆出那一副谁都见不惯的死样子。”
“你是不知道,我上次好心给她送鸡蛋,人家直接把我的鸡蛋全砸地上了!真是费力不讨好,还是我做错了呗!”
“你们别当着她女儿说这些,免得她女儿和她妈一样记恨起咱们来……”
我一脸无所谓的扭过了头。
我妈的高血压早就为中风埋下了定时炸弹。
她不听我的劝,根本不吃药不治疗,也不收敛脾气调整饮食。
那几个大婶又嚷嚷着说都是报应。
我妈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整个人都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
整整一周,我都陪她呆在那个又小又破的厂房宿舍里。
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一醒来就对着我咿咿呀呀的讲话。
她瞪着眼睛流着口水,说起来话也口齿不清听不懂。
或许我是能懂的。
她困了我二十多年,她动动手指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
但是现在我不想懂了。
我搬来了椅子放在她床边,我坐在那里风轻云淡的说:“妈,你知道吗,村里人人都说你这是报应,这都是你应得的。”
我妈生气了。
她歪着嘴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后来,她似乎是接受了自己现在无能为力的样子。
她每天就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已经一周都没有给她擦过身上,她的身体开始散发着腐烂的酸臭味。
她何尝不是一条蛆虫,把我这个好好的苹果贪婪的啃噬殆尽。
她还是我肚子里的寄生虫,就算我吃了几瓶打虫药,她都能牢牢的扒着我的肠子。
我在房间里又坐了三天,就那样安静的看着她,与她呆滞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临死前,居然回光返照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高卉……卉,你是我的……女儿,一辈子是。”
她的逐渐扩散的瞳孔里映着我的脸。
我拉开窗帘,让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体上。
我看着窗外满是绿色的垂杨,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我知道,从此往后我的脖子上再也不会有紧紧缠绕着,让我喘不上气的藤蔓了。
(完)